始皇论--苏轼
秦始皇时,赵高有罪,蒙毅按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苏直谏,上怒,使监蒙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会稽,并海走琅e,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赵高从。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及还,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恬、蒙毅,卒以亡秦。
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震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人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遗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遗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后唐张承业二人,号称良善,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薰腐之余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
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法令之素行,而臣子之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复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矣乎?” 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传,积威信之极。以至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置(ㄓA;安置)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