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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风诗笺》(已出版,连载) (1人在浏览)

天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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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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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风诗笺》已版,连载) 郑鸣谦 著

此书已出版.上传此处乃未版前书稿,里面有不少错字,姑仍之.

凡 例

一 《水平集》乃曹天风解放前(1924―1948年)旧作,分水平集(七言绝句)、三洗礼集(五言绝句)、破鼓集(七律)、青戈壁集(五律)四卷。是笺选七绝422首、五绝148首、七律9首,拾偶句136联,厘为《曹天风诗笺》,聊为乓,虽不免遗珠之憾,诸君姑妄读之,大抵可窥得曹诗门径。

二 是编以沈本沈定庵题签为底版,参诸沙本沙孟海题签及天风手稿,校出条目不另列校勘,皆收入笺注,至于点画讹舛,鲁鱼混淆,则寄目以视,假腕以书,亦不能保其必无也,尚冀世君子正焉。

三 或曰注书之法,妙在隐隐约约,若明若暗之间,如詹尹之卜,取意不取象;行人之官,受命不受辞,龙不挂钩,龟不事墨,悬解幽微,斯之谓也。故古之解经者,训其字不解其意,使人深思而自得之。汉儒尚然,至于后世,解者益明,读者益懒,粗心浮气,不务沉思,而譬之遇人于途,见其肥瘦短长,而不知其心术行业也。

四 取证之书,当以最先最恰者为主。凡诗中用事,即引本事以证,至寻源溯流,则博稽他书。诗中有一时屡见者,设俱为繁引未免词复言重,今凡有事已前见者,后不复赘。间有重见者,引用字面虽同,而引证之字义,要自有辨。他如品骘高下,较量浅深等语,概置不录,正以是编专注而未及评解,雕龙之论,亦恐读者曲囿我说,反汨性灵。

五 凡诗文行世,必请名儒钜子品题作序,然后名重价高,洛阳纸贵。予贸贸然,竟不知今世谁为名儒,谁为钜子也者而请之,况木已无代容,而燕石徒教惹笑,是以侄不敢,非拒人也。
 
前 言


曹天风(1903--1992),浙江天台人氏,原名祖建,字国材,毕业于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四一二”后,他为抗议清党,愤而改名“天疯”,意谓“如此暗无天日,莫非天也为之气疯。”以《生日志疚》一诗“茫茫九有外,道溺竟谁援。入世两行泪,万河我策源”,为校长于右任激赏,大惊曰:“男儿可希圣,何以疯为?”遂易今名DD天风。笔名有小瞒、小男、鞭狮手、半家、未龛等,私谥铁桥。

曹父嘉桂曾试用福州知县,未几因丁艰返家,即从事实业,在上海开办书店、肥皂厂,在天台办机械实验所和面粉厂。天台是儒、释(佛教天台宗)、道(道教南宗)、耶并盛之地,生长于斯的天风,自是浸染有之,却也不曾消沉下去,反而在五四的洗礼中破除了学术上政治上的三迷信,即个人(如圣人)、最高权利(如皇帝、领袖)及纯观念(如形而上学)等偶像崇拜。1919年,年仅16岁的曹天风便开始走上街头,与回乡宣传的北师大学生陈荩民(原名陈宏勋,五四运动学生领袖及先锋战士,当代著名数学家、教育家,浙江天台人。)等,率先宣讲德先生(即民主Democracy)、赛先生(即科学Science)。1922年,曹天风考赴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年底经由宣中华、张崇德介绍加入国民党“上大区分部”,并在瞿秋白、李达等人指导下,积极组织与众同乐部,开办平民夜校,推动社会改革……

“上大”是国共合作的产物,当时李季、高语罕、瞿秋白、恽代英、李达、施存统、陈望道、沈雁冰……诸先进学者及著名共产党人咸执教于此,天风耳濡目染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先后与许杰、王槐、金平欧等筹组国民党天台县党部及工会、农会、商会、妇女协会及青年联合会等民众团体,提出“打打打,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一切军阀官僚,一切土豪买办,同志莫忘打”、“平平平,达到国际地位平等,政治地位平等,经济地位平等”、“洪水猛兽都不怕,乱臣贼子也可做,但是千万不要为总理之罪人”(《中央日报・伤心惨绝的呼声》引)等口号,更让人意外的是打出的幡旗竟是“镰刀与斧头”,而且是他亲手设计绘制的。在北阀军挺进浙江期间,他又成功地策动管带李介人,逮捕勾结劣绅的县知事卢鸿缇,宣布天台独立,并主持千人大会,缺席审判卢的罪状。然而,在革命者的内部,在国民党内,由于阶级利益和派系冲突往往牵系着军阀的神经,一旦成果在望,争抢以至斗争便是自然而然的。1927年,浙江省“省县联席会议”闭幕后,已被选为五人主席团成员的曹天风一返回天台,“四一二”清党就开始了,蒋介石的刺刀不仅指向了共产党,也指向了积极鼓吹国共合作的孙中山之真实信徒,当时参加策动的许杰、王槐、金平欧六人被捕,曹天风也亡命到宁波、上海、南京、南昌及武汉。

亡命期间,他在南京结识罗青(建国后曾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李向荣,于是转战苏州、镇江、南京、上海一带,创办《大众运动》刊物,负责民运工作。其中颇有反复,曾四次被控告。1929年2月,为国民党黄埔系学生告发,以袒护策划天台北山区农民抗租运动,兼以“共产嫌疑”罪,囚禁南京卫戍司令部军人监狱,连坐者有王槐、金平欧、王佐卿等。嗣经辛亥革命老人于右任、张羽生、孙杏春等保释,他又参加罗青领导的反对国共分裂,维护三大政策的“镇江起义”,事败,遭通缉,遂南亡故乡,拜黄山(安徽)、作嵩樵(河南)、倚剑南(四川)、过梁洲(河南)、度湘江、进韶关、抵广州、上武夷……先后配合宋庆龄、冯玉祥、冯翊、张发奎、唐生智、陈济棠等部的反蒋行动……这是曹天风第二次流亡革命。

尤值一提的是,1932D1935年流亡至杭州的曹天风与郁达夫偶然相遇,一见如故,以住所相去不远,遂“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成了忘形交。郁读其亡命期间所为诗稿,叹为“楚骚绝唱”,并选出数十首绍介各报发表,并在“浪迹天涯何计是,不成大寇不成僧”诸诗后手批云“如此俊品,愿天下有心人共赏之。”盖两人意气相激,倾盖而语焉。(详见附录)

抗战军兴,国共二次合作。曹天风始以一介书生奋起伐暴,在温岭 、黄岩一带和梁耀南等组织“青年战时服务团”,发动群众抗日运动。当他听说朱老总指挥八路军开赴前线时,喜不自禁,赋《延颈》一绝:“万方延颈望中兴,传檄定教倭寇惊。天赐吾华一飞将,沿江预筑受降城。”后又出任浙江省第三区政工指导室主任、战时工作队教育长,主编《战旗》杂志,撰写社论,鼓吹“冲过钱塘江,收复杭嘉湖”,被周恩来总理誉为“万绿丛中一点红”,浙江爱国青年纷纷响应旗下。

1939年3月27日,周恩来以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的身份巡视浙东,路经绍兴,天风被各界推为总代表,在欢迎晚会上,他语惊全场,断论“地球向东转,世界向左倾,是不可抗拒的两大伟力”。因所见略同,周总理曾与之倾谈者三,相与作东湖快阁禹穴越王台并秋风亭游,一路臧否古今人物及时事治乱得失,甚为总理推许(详参曹天风《回忆周恩来总理1939年绍兴之行》)。临别前夕,周总理手书巨幅诗轴以赠,跋云:“因抗战机缘得来故乡扫墓,承曹先生远迎,复得聆谠论,极感奋,爰录吾绍沈复生先生近作,应天风先生雅属,并留纪念。”临行,天风倚马作:“桂棹山阴凌暮烟,有宾如月酒如川。相逢不作惊人语,我亦江南一哑鹃。”“绿瘦红苏蝶信偏,千金难买小春天。未来乐土犹戈壁,欲共驼耕少铁肩”“好峰多半不知名,折节那堪赋两京。他日紫骝肯借我,探花直过芙蓉城。”(《酬周恩来氏》)“逆风雁啸五云门,何处重招古国魂。我作剑僧卿作盗,人间天上两昆仑。”(《送客度沦区》)“据鞍忍论今天下,蜀魄犹号古帝乡。万里危途独归去,青山影压帽檐斜。”(《又一首》),慨然赋别。

曹天风对鲁迅先生极为敬崇,至于两人的神交,可从他与周总理的对话及其《悼鲁迅先生》诗中略见一斑。在绍兴期间,总理曾问他:“你和鲁迅有过文字缘吗?”他答道:“我和鲁迅先生没有直接的文字缘。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缘。”因为,郁达夫等人曾对鲁迅提过他,鲁迅先生亦表示要与他会面,好好地谈一谈。但由于种种原因,天风终究未能买辔申江,拜谒迅翁。待到噩耗传来,天风于歌哭无端之季,赋悼诗九首,中有句云“待办半囊阿睹物,申江买辔悔来迟”,便是这种心情的纪实。当他将这句诗念给总理听时,总理问他:“曹先生,你对鲁迅为什么这么崇拜?”他答道:“鲁迅的诗文与众不同。他有不满社会的思想,又有改造社会的思想,这是我喜欢鲁迅的第一点。第二点,别人的诗文虽有激愤,却陷于怨沉;有的虽也幽默,但失于低级,甚至成为笑料。鲁迅呢,激愤而幽默,又是高级的幽默,这种幽默我看只有鲁迅一个人够得上。所以,我崇拜他。”(郑心伶《关于挽鲁迅诗及其作者DD致吴有恒同志》)

1939年4月,绍兴沦陷,曹天风转入天目山区,任浙西行署政工队教育长、浙西民族文化馆馆长、天目书院副院长、《民族日报》社社长、浙西训练团教育长,培训战时基层行政干部,主办《民族通讯》、《敌伪研究》等报刊。当××高潮袭击来时,他竭尽全力保护共产党人,营救革命青年,“要求工作的,妥为安排;受迫害的,说情解脱;被捕的尽力为之保释;要离开的,予以方便,准假放行(杨吾冰《天长风清托哀思》)”,如王维(原《解放日报》总编辑)、夏狱、吴曼华、贺友榕、鲍曙林等共产党员被当局关押,也是靠他挺身营救,转赴革命根据地的。由于国民党消极抗日,一味的诛除异己,1942年底,曹天风携卢文迪先生(《民族日报》副社长)拂袖下山。

曹天风既倾身革命,探究真理,然于功名终究淡薄。他说:“官籍中可无我,人籍中不可无我。”又说“三星(福、禄、寿也)邀我游,回电婉谢绝。非不爱高迁,人籍不可脱。”看来他是唾弃人格官位交易的,所谓“人格不独立,官几品何用?”独立之人格必然导致自由之精神,从而铸就“吾头有时飞,吾笔终不缴”的斗士,其于真理则是“屈膝真理前,打煞还不起”。那么什么是真理呢?他说,真理简而言之就是人民的利益,“能当得众生奴的最荣誉称呼的,上帝也向他低头”,所以他自诫“宁以身殉真理,勿使真理殉我;宁以身殉大众,不能让大众殉我。”于是“误生左墨(墨翟)右杨国(杨朱)”的他,到处高喊着“全世界的人都迷途了,能引导大家走出迷途的,只有一个导师,他姓科学,名叫社会主义。”所以当倪文亚三持蒋介石手谕,于1943年请他再出山时,他以“书生自负凌云节,羞为蒋山撰寿言”,拒不受命。他也知道,只要他放弃“联共反蒋”的政治主张,就可蒙“特擢之恩”,但他认为这种“为主谋则智,为国谋则愚”的奴才,直是字纸笼里的字纸,虽则被暂时保存或受相当礼遇,但终有被毁弃的一天。于是他高唱“独立昂臧身七尺,耻随天地共浮沉”、“十年破袖凌风舞,肯为苍生拭泪痕。浪迹天涯何计是,不成大寇不成僧”,孑然泽畔。

1943年夏,在家居闲的曹天风被邑里各界人士推为天台中学校长。他借浙东行署驻节天台人才云集之机,延揽了郭莽西、袁心灿、陈康白、郭静堂、杨吾冰、俞易晋、杜天縻、曹湘渠、胡才甫、管听石、陈伯卿等教授名流,倾资办学直致“腊夜邀朋议卖田”而自己避债山寺,“儒林托钵”。 他既以“创学术上之新天台宗与宇宙间的大理想国”为办学宗旨,自期“不羡豪门艳桃李,满门枫桕傲霜栽”,又说“亲爱的儿女们,子弟们,勿一味地模仿我,你还有资格超越我!不但超越我,你还有权利叛变我啊!”遂使四方青年纷纷慕名而来,“声望卓著,超出省立台中”之上(干人俊《天台县民国新志稿》)。却因当局思想相悖,他愤而辞职。此后,除1947年一度去复旦大学任教,就一直在家闲居。

解放后,何燮侯(曾任北京大学校长,曾应邀参加第一次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出席开国大典)、杨吾冰(原民革中央委员、浙江省民革副主任、秘书长)、李士豪(原政务院财经委员会委员、农工民主党中央执行委员、浙江省主委)等联名致信曹天风称其为“浙江民主人士的旗帜”“吁请赴省从政”,概被天风婉拒,而是应请担任建国后第一任天台中学校长。

文革浩劫, 曹天风亦难幸免。由于他一再拒绝诬供他早年交往及保护的共产党人、进步人士为“叛徒”、“特务”,而被造反派长期管制。直至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根据胡耀邦同志的直接指示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并被延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

曹天风人格既高、学识且渊,所著《牧狼庵偶语》乃愤世嫉俗之作,尤擅于诗骚,自谓“余平生心力瘁于此,平生薄技亦止于此”。又有新诗《灵焰集》,迥异时流,颇于神韵处得力,然无肤廓之感。其他文章或散于报章,或毁于文革,今之《水平集》乃天幸余灰,亦仅原稿之一二,而《别调集》、《新百喻经》、《万鸦朝我楼随笔》及《诗谏草》(大抵是文革诗作)、《鸡冠花》(新诗)等,均佚。

1992年4月30日,八十九岁高龄的曹天风怀着对盛世的欣悦,安眠于赤城山麓。钟大禺有诗赞曰:

“语不惊人死不休,奇才隽句有谁俦?
神州鼎沸风云变,甘为苍生作马牛。”

“忧国忧民屈子心,问天无语只行吟;
而今妖雾正驱散,一代英名昭汗青。”
 


《水平集》的命名,大抵源于他的《乘长江轮东下》一诗:“峡月觑人入舵楼,卖箫声里泊鹦洲。昨宵梦见江神说,水到平时始不流。”《花潮品诗录・流水》中载:“昨宵梦见江神说,水到平时始不流。浙江前辈曹天风句也,盖其取以为《水平集》集名者。余初见未在意,今偶然思之,真千古奇句也。敢谓江神此语可与文圣‘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相颉颃。后者问,前者答矣。”虽成一说,终未入理。鄙意以为此诗颇近神话,实系寓言之作。譬诸水,由山巅而涧谷,洗江河而朝宗于海,一路皆作不平鸣。而当代由于国际政治经济的不平衡,人们思想观念的差异乃至生活水平之悬殊,无不为纷争、杀戮埋下了苦果,鲁迅说“我酿就之苦酒,只能由我喝完。”可是我们呢?我们的周围依然充斥着暴力和血腥,肮脏与恶臭……我们的出路何在?以战止战,以暴制暴,只能激发更大的暴力与罪恶。或许人类竟是悲剧,人的一出生便开始走向死亡,我们的活着竟是为了那一刻的消陨,生命原是如此之荒谬。也许,也只有消灭英雄与魔鬼,消除心中那分“宰人的欲望”,使心境归于平和,桃源或就在眼前。所以他在《勉国际主义战士》中又不无感喟地写道:
“借杵欲降魔,韦驮笑不应。
不忘宰天下,难降是此心。”
然而社会已然不平,既成乱世,我们是否如孔子所说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呢?姑且不论说者的“臣仆心态”,即于彼所倡言之“仁者爱人”“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大相悖谬。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首先应对世界、对民族、对国家、对权势作出整体性的思考和审视,而不是沉浸于先贤“有道无道之辨”,“隐”也自然是要被否定的。这看似容易的进退之间,不知消磨了多少豪杰,早年叱咤风云的陈独秀也终于日抱虫鱼荒老江村,曾骑明月满天飞的南海先生不也笔游塞上了吗?而曹天风也似曾困惑于此,如《欲迁居不得》云:
“卜邻敢向广寒旁,除了木樨不是香。
含笑嫦娥偏谢客,半宫贳却减秋光。”
诗的取材似乎来自《世说新语・排调》,书云“支道林(支遁)因人就深公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言下之意,深公还是肯定“真隐士”的。但天风以寓言的形式借嫦娥之口,婉言谢绝了“诗人卖宫而隐”的请求,理由是“半宫贳却减秋光”。这虽然导致了“诗人”彷徨于无地,却也促使他“敢于真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然后愤然而前行”,作“真的猛士”。于是曹天风又高吟道:
“ 茫茫六合待重光,鹤立峰头啸几场?
道是诗仙恐不是,一筇挑月上扶桑。”DD《午夜吟》
从个体价值的迷失到自觉的定位,从欲迁居广寒的“潜逃者”到“挑月上扶桑”的“先行者”,在风雨如磐的死寂中,他鹤立峰头,大抵想“悄倚南天舒一啸,刹时清气满神州”。可是几场长啸,盼回的竟是“静待三千载,宇外无回声”,苦笑之余,黑暗依旧,他似乎等不及日出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天风一路高吟,一路跋涉,一路 “兴观群怨”“触手皆诗”,“以宇宙万有皆题材”而“豪情慷慨”地抒写着“时代之新声,革命之史诗。”

从《水平集》的内容看,绝大部分都包涵着高深的哲理,如不细细揣摩,必致卖椟还珠。《水平集》既是解放前旧作,是曹天风投身革命、追求真理的记录,其中充溢着对假丑恶的揭露鞭斥和对真善美的赞颂讴歌。在反动统治下,为现状否定派,思想感情极其错综复杂,牢愁满腹,郁不得泄,他只好效屈子《天问》、《山鬼》,奇离恍惚,寓高旷于愤激,写质实以空灵,以舒愤懑。诗人当日之心情,本不欲人知,所以诗集中不免狂言谰语,我辈亦不必妄加穿凿。诗人之意,颇思在旧体诗中,来一番彻底变革,有时摆脱声律,“不拘沈韵,破四声,分则为绝(句),合则为古(体)”,虽不为“正统诗人”所激赏,但在 曹天风反有“知我者稀,则我贵矣”之自豪。
今读其诗,可以“捍卫真理,向往光明,悲天悯人,感情真实”十六字括概之。至其严别恩仇,生死交亲,以及其言在口头,想落天外,“笔底有今,而目中无古”,一无依傍,拔地擎天,此尤谈艺者所心折也。兹分述如下:
诗集中捍卫真理,向往光明之什,占很大比重,也正可以代表民主人士和大部分爱国知识分子所蕴藏的心里话。作者通过艺术加工,情致宛委,而旗帜鲜明的表达出来了。如《自忏》云:
“ 革命成亡命,信徒作叛徒。
今非应昨是,人也岂天乎?
只说党哉党,谁知书不书。
前朝噩梦醒,揽镜诧新吾。”
这是他在为革命而亡命,彷徨佗傺,一心向党之作,而且敢于“自我忏讨”,情允乎辞。
又如《国花拟》一诗云:
“ 抵尽异装书一车,几时归餐赤城霞。
野人生性狂如许,欲荐杜鹃作国花。”
他拟荐杜鹃为“国花”的理由是:“一、红,二、在野,三、日夜狂呼,四、不流血不止。”正和《国歌》“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同样慷慨激昂。
又如断句云:
“警世以文天岂妒,养才为杀国何狂。”
“漫邀啄木为上客,群蠹雕梁有恨声。”
“云外偏传奇旱信,跃鱼竟欲出天池。”DD《起义运动正风驰云涌》
“弹丸饷我全无用,早岁便传不死方。”
他就是这样硬骨头,不肯向反动政府俯首的。

现在再来看他是怎样悲天悯人,反映真实感情的。除了“诸洞天亦在人境,几铁汉能不楚 囚”之外,如《金陵遇上大诸师友》云:
“ 泛爱五洲可自由,卖文亭巷等青楼。
我居东海佛南海,师尚黑头弟白头。
雨后千洼劳蚁渡,峰头群斧与松仇。
何当并袂看霞去,把酒劝山也莫愁。”
他对于反动派屠杀革命烈士,更是切齿痛恨的。又如《送救亡工作者》云:“细把闲愁量玉尺,恒河水浅我心深。”《遇青帮头目》云:“宝刀不敢轻相赠,恐砍无名国士头。”《忆上大诸师友》云:“九洲殉道几师友,论是无神笔有神。”又云:“羁驴悄立竹阴外,白眼看他五代山。”均非常沉痛。还有《变骚体》一诗更为深刻。诗云:
“仁宇穷探可有边,东征西怨溯当年。
恨天不授以新范,铸就奇才馈大千。”
这里是从第一次国共合作、北伐胜利起说到“清党”的腥风血雨。“馈大千”三个字,便是抢地吁天的控诉。在《狂呼》中更赤裸裸地揭露那些刽子手们说:
“ 豪门肯拾易牙慧,山珍食罢海错继。
不料向隅有怨言,一脔未尝人肉味。”
口诛笔伐,以一泻胸臆为快,直置生命于度外。此外,如吊反帝先锋顾正红,悼李大钊、廖仲恺、邓演达诸先辈,《传柳亚子出党》、《闻崔尚辛耀先后被难》及李(公仆)、闻(一多)二教授遇害,均有诗志哀。这在当时都是人们敢怒不敢言的,特别是“柴门静夜听群籁,枪是无声笔有声”几警句不啻为舆论战胜作露布。除了这些鸣鼓而攻之外,也有以讽刺形式出现的,如《黎明运动》云:“重达百八钟,海底日方涌。亏他人上人,仍在梦中梦。”又“半龛雀矢佛何言”“官声败尽逾山贼,鬼影摄来尚晋冠。”笑与骂也得有艺术,使大家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如云:“将军几度全师退,闻道中朝尚策勋。”真是语妙天下,所以题为《不归者》,殆指不能“打回老家去”之谓也。又抗战胜利后,闻美援军运物资又到云:“白鸥不省今何世,风火轮边侧翅飞”,使人啼笑皆非。
 


刘熙载说:“诗以出于‘骚’者为正。”曹天风的诗可谓直溯《离骚》。但他对于“骚”并不墨守,而是继承祖国骚坛的传统优点,推陈出新,自成一种所谓“变骚”,有新内容,新风格,能反映大时代的诗作。陆放翁“贮泪一升悲世事,减愁三尺读君书”二语,即可喻此。就曹诗的艺术特色而言,有豪放的、沉郁的、险怪的、缠绵的、神韵澹荡的、匪夷所思的、忽发奇想的,总之光怪陆离,各擅胜场。兹酌举其诗中的各种表现手法,试作“摘句图”如下:
豪放:
七言如《闻山眠东旋》云:“佛窟难消万劫尘,瘦藤扶尔下神京。一冬饱嚼天山雪,唾入黄河突地清。”《深夜登华顶并慕朱王高躅》云:“东渡买舟料无分,待将赤脚涉重洋。”《塔头寺暝坐片刻》云:“早岁惯闻大海啸,钟声瀑布只催眠。”再如后人总是羡慕窦宪的燕然勒石,因为那是“三不朽”之一的“立功”,可以名垂青史。但是曹天风却认为:“阅尽上清万架书,化行不到穷沙碛。后生枉慕燕然铭,自古大功不勒石”(《与左翼知名人士并肩作战罢,慷然有赋》),比之于臧可家的《有的人》不仅简练而且更富神韵,其胸次可想,宜总理有“得聆谠论”之誉也。 Btb10l
五言则:“影写汨罗月,盖倾太华松。”“尘外谈星史,阶前卧雪狮。”境界在泮水蓬山之外。

沉郁:
《拟返原籍》云:“白门扪国泪,除夕数亲年。”真挚不让唐贤。《重谒中山陵》云:“酹罢一杯挥涕问,信徒可比叛徒多?”又“并辔论诗香雪径,十年弹指铁窗尘。”“千古兴亡阅不尽,青山常梦月常醒。”就中无限慷慨,而最最沉痛的还是《避债过山寺》四首之二云:“腊夜邀朋议卖田,米逋薪借欲经年.山妻骂我老无赖,已罄亡儿扑满钱。”读之令人酸鼻,在咏贫的诗中,此可算上乘,真所谓“穷而后工”也。

险怪:
险怪是曹诗的特色,除“天半朱云飞欲坠,亏他雁背为驮来”外,他如《南归引》云:“十年破袖凌风舞,肯为苍生拭泪痕。浪迹天涯何计是,不成大寇不成僧。”《悼鲁迅先生》诗云:“呐喊众声响似雷,文场血战日迟回。断头台畔闲(字或作间)偷眼,不见先生缓步来。”断句如:“刚送鏖诗客去了,蛩和山鬼又争吟。”写幽夜欲入魔境。《过清圣祠》:“首阳山外人,饿煞知多少。”眼前事,眼前语,却千载无人道,白描圣手安在哉?“揭竿欲夺诗天下,折杏聊供佛点心。”妙语解颐。又《水心纪壮》:“但使人天长不夜,不妨娼盗亦同盟。”是何等口吻,何等襟期。

缠绵:
旧体诗袭香艳手法,表达缠绵情调,回肠荡气的作品,固自不乏,但韵味较少,不如曹诗以白描手法,耐人寻味。如“鬓香薰欲醉,茶思淡于烟。”《倦游》云:“白发半头谁种下,愁根还赖君细锄。”颇饶情致,尤爱其《鸥无语》第一首云:“曾是品箫斗酒地,百花生日别江南。”此正司空表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
神韵:
神韵是境界里一种心灵美的流露,容不得半点矫揉造作,方能妙造自然,如云“欲雨寒星未坠屋,可仙瘦蝶尚餐花。”“钟楼半宿难安枕,早起开窗放白云。”“不是客来送佳茗,那知谷雨是今朝。”“凌风一舸亦千古,为载诗人曹小瞒。”又《和左徒》云:“高楼倚醉笑凌烟,白袷何期再少年。独吊千秋歌一阕,长江流月过门前。”此等常情常景,一经诗人点拨便成无上妙品,非特如椽大笔谢不能也。彼之“神韵”与王渔洋所标举之“神韵”大相径庭,因为他是“言中有物”,不是一味骀宕,心游物外,缥缈肤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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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想:
曹天风异想天开的诗境,确有横空出世的神来之笔。如《壮哉词》云:“任重于史官(自注“谓报人”),那怕权铛压。会扛石梁来,换作汝脊骨。”此系对新闻工作者的鞭策。《乡居得意外书》:“久别故人头涨价,浪传尺素字横行。”“头涨价”是指反动政府对革命党人“悬赏”的讽刺。《百丈楼小住》云:“自铸新词范也无,一星潭底倒觑我。”《劫后访盟友不遇》:“渴思湖边消不尽,一瓢舀得半春星。”《午夜吟》:“道是诗仙恐不是,一筇挑月上扶桑。”《去国恨》:“蓬莱亦有痴男女,欲乘楼船返故乡。”惜不使邻邦友好及汉学家见之。又“穷途莫笑无余技,待把黄金化石头。”皆未经人道。

幽默:
“误生左墨右杨国,欲作冬南夏北风。”把一肚皮不合时宜以十四字表达无遗。又云“钟声落枕畔,那管妻儿嗔。点灯忙大索,逸句窜重衾。”读之令人忍俊不禁。

自忏:
曹天风对自己要求甚严,如《悼鲁迅先生》云:“忽然掷笔长叹息,我亦阿Q传里人。”久已为世传诵。又“独立昂臧身七尺,耻随天地共浮沉。”DD《大风暴中抵长崎》。其《谢内子代谋续嗣》云:“借钗浪许千金价,亡命翻劳两地思。我本不仁今已矣,任他邻媪笑无儿。”此诗首两句真挚,末两句旷达,而出以引咎自责尤为可贵。

此外他又工于炼字,如《送救亡工作者》:“霜桕千山霞万里,天将红意漆中原。”“漆”字奇警。《反敌伪》:“可信故都春不死,柳条无力缢东风。”“缢”字吓倒人。又如“卅载狂名驴背得,一茎白发镜中擒。”“擒”字由来无此用法。又如“小窗红烛剪秋云”之“剪”字,“钟声扣六朝”之“扣”字,“月移定僧影”之“移”字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亦避熟就生法也。

陈兼与说“天台曹天风……有《水平集》,其诗苍头独起,壁垒萧森,驰突上下。周采泉谓能心勒雷霆,手洗日月,具屈子之悲愤,作金刚之怒目,盖自少时即倾向革命,对旧政府旧社会作无情之控诉也(《荷堂诗话・采风录》)”,堪为的评。也不妨以他的“孔耶释外塑今我,血泪汗间染旧翰”二语作为自我定评,所以他的诗在诗坛里应列为“杂家”。他想闯出一条诗的新境界,有时他学杜甫《杜鹃》诗,四句连用一韵,甚至如《勉地下工作者》诗,自注“二、三句一气读,破平仄,变体也。”这种变体在目前尚不能为大众所接受。有一点倒应该特别指出,便是他虽“旧瓶装新酒”仍用“律”“绝”作为抒情手法,但基本上已抛弃了“温柔敦厚”的“诗教”,这就是他诗国革命的明显标志。




曹天风之诗“本时代兴革之新思想,运奇突劲拔之老笔锋,峭厉而秀,虚宕而朴,渊博而约,似庄而不止于寓言,似骚而不限于孤愤……义理内蕴,而文笔奇纵,直令懦夫立,贪夫廉。”是集“奇语、妙语、趣语、愤语、痛语、隽语、豪语”纷呈错处,灿若明珠,素为名家击赏,若郁达夫、王云凡、胡华、胡云翼、张慕槎、周采泉、苏局仙、李汝伦诸均有赞语,直被誉为“楚骚绝唱”(郁达夫),乃至“20世纪中国的大诗家”(罗青)。

或曰先生斯集,美则美矣,岂奈统毒史字句,效獭之祭鱼,在常人固已雾坠云迷;即搜内典,旁通马列,虽鸿儒亦难水落石出,是故明珠斗大,无妄尘污水,水平高格,行之若蜉。苟能注释出版,亦是风世之作(胡华语)。闻者诺诺,始有笺证之意,逾半岁,草成一稿,时在癸未辱夏。然则诚如韦老彦铎挚言:“水平人物,注不胜注,先生健在,如探迷途,如今物是而人非,殆问天欤。”对曰:“沧海未竭,必取一粟;浮云不远,当摹其图。虽仅尝鼎之一脔,窥豹之一斑,亦足见其大略矣!”于是东征西问,旋删旋补,取方内之传灯,考越东之野语,始信先生之迹已如雨中萤焰,明灭几微欤。

呜呼,盖书有不传而传,传而不传;人有不朽而朽,朽而不朽,如先生者突起昆仑之巅,迅征三界之风,“其人其诗苟不传世,吾只有仰天哭耳(金松语)”。是以伏几展卷,情动神驰,蓦然如晤先生,搦管缀言,不知己言繁且冗也,乞就教于世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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