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中学走下神坛背后
近日有消息称,曾经号称神话的湖北黄冈中学已经没落,1999年以来再未出过省状元,2007年后再未拿过国际奥赛奖牌。
这种消息自然不乏叫好声,许多人认为黄冈中学的滑坡是高考改革、新课标改革、奥赛与高考脱钩,以及高考试卷分省命题等多项政策合力的结果,还喊出了“神话破灭是好事”之类的口号。
(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黄冈中学。)
老实说,我也特别讨厌当年的黄冈中学,这种“神话”当然应该倒塌。我读高中时,每天黑压压的卷子上,左上角总有“黄冈中学”字样。尽管有人称这些打着黄冈中学旗号的试卷并非全是真货,但它仍堪称应试教育代名词,顽劣如我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黄冈中学如今的没落真的意味着教育进步?我倒是认为二者没一毛钱关系,而且标榜“改革”、“减负”和“素质教育”的中学教育不但没有进步,还有沦陷之势。
至于有乐观的专家称“封闭以及半封闭的教育管理办法才是黄冈中学及类黄冈中学神话逐渐没落的重要原因”,认为“对学生封闭式的或者半封闭式的管理影响了学生的视野,而现在我们高考命题比较灵活,需要广泛的知识面才能够回答,而这种农村学校对高中学生的管理不太符合这种信息化的社会”,在我看来更是想当然的看法,高看了如今的高考试卷。出点偏题、联系一下时事,并不“需要广泛的知识面才能够回答”。
记得我刚读小学时,大人们常常提起青岛下辖某县级市的一所著名中学。据说学生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读书,晚自习到十点,凭借繁重的课业,它成为了名校。小学毕业后,我进入了青岛市一所省重点中学。入学第一天,我就在校门口看到了高考上线人数达七百多人的喜报,此后一段时间里,数字还在陆续增加,喜报隔三差五就换一张。
我起初很困惑,心想一个高三年级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后来才知道,除了N个正式班之外,还有N个复读班,即所谓的“高四生”。学校不大,但仍专门辟出整栋楼给高三年级使用。整个初一,我只去过那里两三次,大白天也极为阴暗的走廊,所有的门都紧闭着,甚至悄无声息,只有走到窗边,你才能看到里面黑压压的人头,那简直可算是我的年少梦魇之一。
所幸初二那年,我就随父母回到了广东家乡,就读的那间中学也是省重点,课业也繁重,但校方每天都会给学生安排一两个小时的运动时间,打篮球似乎比自习更重要,傍晚还可以在宛若花园的校内找个地方看看闲书。再加上香港电视台和电台的熏陶,总算不至于被题海弄傻。
我的个人经历当然不具备普遍意义,但仍有典型性。当时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珠三角经济已然发达,高考录取率虽不及京沪,但在国内也排在前列。即使是扩招之前,那所省重点中学的高考录取率也在95%以上,扩招后更可达到100%。加上学校设施齐备,有正规足球场、大量篮球场,后来更有了专业的体育馆和小球馆,图书馆、音乐楼和美术楼等一样不少,早在90年代中期就有了配备一二百台原装机的专业电脑室,这一切都给了学生更多空间。
相比之下,山东省的高考录取率低于广东,即使是省重点中学,在扩招前也有大量学生需要通过复读考上大学。至于那家传说中的青岛下辖县级市名校,生源多来自农村。在80年代和90年代,高考几乎是这些学生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课业繁重实属必然,成为省内“神话”也属必然。
(河北衡水中学)
这类“神话学校”几乎遍布全国,老校区一度成为热门景点的黄冈中学是其中翘楚,学生们排队打饭时都在背书做题的河北衡水中学同样如此,还有在校生超过两万人的“亚洲最大高考工厂”安徽六安市毛坦厂中学……它们往往有着同样的规律:军事化封闭管理,题海战术,尽量少放假,注重研究所谓“题路”,提倡标准化,严苛的作息制度和巨大的课业压力,制造了一个又一个“高考集中营”。同时,它们大多属于经济不发达、高考录取率偏低的省份,在省内又偏居更不发达的县级市乃至乡镇。如果是在经济较为发达的省份和城市,这类“名校”也往往位于乡镇,比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所青岛下辖县级市的中学。
它客观说明了一个事实:需要靠高考改变命运的群体,是这类学校存在的土壤。如今,这个群体并未消失,但高考也许已经无法让他们改变命运。与此同时,“神话学校”的无力侧面说明了高考选拔机制的变化,也就是所谓“改革”的成果,但这个变化又意味着什么?
谈及黄冈中学的没落,师资力量的流失是重要因素。因为地区经济在湖北排名倒数,教师收入也不高,不少老师被武汉学校挖走,还有不少出走发达的珠三角和长三角,但这恰恰是教育资源向发达地区无限度倾斜的一个佐证。本地生源的扩大导致参差也是一大因素,可它同样是教育产业化的一个缩影。据报道,黄冈中学建设并搬入新校区后严重负债,每年只能勉强偿还利息,靠政府帮忙才还清债务,校区扩大也带来了招生扩大,优质生源就此被稀释。同时,来自省会武汉的一些名校也来抢夺生源,通过减免学费、为贫困生父母在校内安排工作等手段吸引学生,黄冈中学显得更缺乏竞争力。
教育资源的倾斜早已不是秘密,早在90年代中期,我所在的那所珠三角重点中学就开始了疯狂挖人,教师资源基本来自江西、湖北和湖南等传统教育大省,据说还有“支付转会费”之举。
而在黄冈中学辉煌的年代里,教育资源的占有恰恰是其最大优势。比如当年高考统一命题,黄冈中学就掌握了极大话语权,甚至能够影响命题。但在各省独立命题后,黄冈中学的这一资源便流失了。至于当年的奥数优势,说到底也是优质生源和填鸭式教育的优势,但奥数与高考脱钩后,不但奥数辉煌不再,黄冈中学也失去了在加分领域的话语权,优质生源的流失在所难免。
如果这种资源分配是良性的,当然是好事,但现实情况并非如此。黄冈中学作为“神话”尚且如此,普通的三线城市学校乃至乡镇学校就更不必说。我做学生时无比憧憬素质教育,但忽视了一个问题:在恶性竞争土壤没有改变、资源享有严重不平等的情况下,“素质教育”是一句空话,它不可能比应试教育好多少,甚至会制造更多的不公平。
有人曾说“中国的素质教育前提是有钱”,这话一点不假。我们所理解的素质教育往往流于形式,比如提起音乐,就等同于乐器考级。它一方面制造了另一种应试压力,使得孩子更加“不得安宁”,另一方面也制造了寻租腐败的空间。最可怕的是,它封杀了寒门子弟的上升渠道,原本可以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他们,如今悲哀地发现,城市孩子只需要弹弹钢琴下下棋就能跑赢他们。这一点加上原有的录取分数差异,以及扩招后带来的就业压力,对寒门子弟的影响甚至是致命性的。有人曾统计,黄冈中学当初的生源中有半数来自贫困家庭,原本他们可以通过题海战术赢得高考,进而改变命运,但现在他们却真的“输在了起跑线上”。即使能够考入名校顺利毕业,他们在择业过程中也会面临各种困难,比如人脉关系,比如陈旧观念,甚至老土的着装品味都会影响他们的前途。
这当然是资源的不公平分配,黄冈中学无法守住的,其他同类中学同样守不住。各种优质资源都流向发达地区、大城市,难道这一切比黄冈中学的“神话”更高明吗?说白了无非是把黄冈中学的模式搬到了较发达地区,然后通过经济优势让一切变本加厉。就像有人所说:“当年黄冈中学厉害,是因为它够狠,不把学生当人看,但现在的学校一个比一个狠,它就显得不突出了。”
更可怕的是,因为资源分配不平衡,因为寒门子弟的上升空间越来越窄,也因为所谓的“素质教育”不但未能减负,还制造了新的负担,“唯分数论”仍占主导,所以落后省份的落后地区仍然会制造各种“神话”级别的名校,比如河北第一名校衡水中学。衡水在经济不发达的河北都属最落后地区,可衡水中学却凭借着自己的高考神话,在国内各地开设分校。黄冈中学也许没落了,但其他落后地区的政府为了政绩,学校为了升学率,对抗资源分配的不平等,仍然会走这条路子——这甚至是落后地区中学对抗发达地区中学的唯一路子。
(河北衡水中学高考誓师大会)
我常听到这样一个说法:“越是落后地区越重视教育”,黄冈是一例,衡水也是一例。持此观点的人认为,落后地区的政府总是大力扶持教育,家长也重视教育。其实这个说法明显偷换了概念,与其说落后地区重视教育,不如说落后地区重视分数,政府需要高升学率作为政绩,家长需要分数改变孩子的命运,他们甚至根本不会理睬“教育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
黄冈中学就是典型例子,它辉煌不再,貌似最着急的是当地政府。据说,当地政府新近提出了“要重振黄冈教育雄风”,并在计划中将复兴黄冈中学放在第一位,还提出了量化标准,比如一本上线率提高1个百分点,考取清华、北大人数突破25人。
当地官员摆出一副低调的样子,甚至拒绝记者采访,表示“还未做出大的成效来,我们只想静心好好做好当前的事情。”可这种看似低调的言辞,背后实质却仍然是假大空的好高骛远,还是当年的陈腐思维——教育是用来量化的吗?这是教育还是工厂?
在黄冈市当地提出的振兴计划中,粗暴的行政干预无处不在,比如禁止各校单独提前招生,禁止截留生源,严格控制优质生源流向市外等,一切都为了黄冈中学铺路。再如什么“全市要培养100名全国名优教师、500名全省名优教师、2000名黄冈名师”,提高名师的政治和经济待遇,这种假大空的政治口号,无疑是政绩思维的体现。
但这种思维并非黄冈独有,对于所有落后省份的偏远城市而言,想要实现教育的政绩功能,想要与发达地区和大城市对抗,就要集中资源,将优秀的师资和生源集中在一起,通过封闭学习提高高考成绩。
这种行为不但功利,还戕害学生。而且即使高考成绩提上去了,仍然无法改变教育资源不均衡的局面——今天刚刚看到一则消息,南京一所学霸中学共有295名学生被国外知名高校录取,有的学生从未参加任何学术竞赛,但坚持绘画和钢琴十多年,从小阅读各种书籍,父母坚持“顺其自然”的教育理念。
这当然是成功教育的例子,但能够持这种先进理念,并从小就以书籍、乐器等熏陶孩子的父母,基本不可能是寒门子弟。当黄冈中学、衡水中学的学生还在为了高考头悬梁锥刺股时,当河南的郸城一高贴满“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往前冲”之类的横幅时,享有更多教育资源的那些孩子已经避开高考,选择直接出国了。
黄冈中学不但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曾是教改支持者的眼中钉,似乎不鄙视它,都不好意思出来谈教改。但这一神话的倒塌并未成全教育资源的均衡分配,甚至还展示了更严重的失衡,这才是最让人忧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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